2023年9月的下午,咨询室的吊扇转得慢,带起一阵桂花香。我正翻着前一例的咨询记录,门被轻轻推开,带进来一个穿蓝白校服的身影——背挺得笔直,手里攥着个磨旧的帆布包,拉链头沾着草屑。
“夏医生?”他的声音像片薄纸,“我是小宇,初二(3)班的。”
我指了指对面的藤椅:“坐吧。先喝杯酸梅汤?”
他没接,把帆布包放在膝头,手指绞着包带。包带磨得起了毛,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布。“我妈说……您能帮我?”
“先说说看,怎么帮?”我倒了杯茶推过去,“是和同学闹矛盾了?还是……”
他的喉结动了动:“他们都笑我。”
第一章:被贴在黑板上的“书呆子”
小宇的故事从初一下学期开始。那时他刚转学到这所重点初中,成绩年级前十,总捧着《人类群星闪耀时》《乡土中国》看。
“第一次被笑,是课间。”他盯着茶杯里沉浮的茉莉,“我蹲在花坛边看蚂蚁搬家,隔壁班的小凯跑过来,大声说:‘书呆子又在研究虫子?’全班跟着笑。我捡起书要走,他又补了句:‘装什么清高,不就是想考重点高中吗?’”
“后来呢?”
“后来……他们给我起了外号。”他低头扯着校服袖口,“‘小书虫’‘假正经’‘两脚书橱’。课间没人找我玩,放学时,我收拾书包,听见后排男生说:‘离他远点,他身上有股旧书味。’”
初二开学后,情况更糟。班级要排课本剧,他被选为“旁白”,可彩排时,扮演主角的女生突然说:“我不想和你对台词,你说话像机器人。”班长站出来打圆场:“小宇,要不你改演‘树墩’吧?”
“树墩?”他笑了,很苦,“就是舞台角落堆着的那个道具,全程不用说话。”
那天放学,他在教室后墙的黑板报前站了很久。黑板上写着“团结友爱”,旁边贴着全班同学的合影——唯独他的位置是空的,像是被谁悄悄撕掉了。
“我妈问我怎么了,我说‘不想上学’。”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她骂我‘矫情’,说‘现在的孩子吃不了苦’。可她不知道,我躲在被窝里哭的时候,枕头都湿了半边。”
第二章:客厅里的“家庭会议”
十月的第二个周末,小宇的母亲李女士来了。她穿米色针织衫,头发梳得整齐,手里提着一盒月饼——是刚上市的流心奶黄。
“夏医生,这孩子最近……”她搓着手指,“上周五说发烧,我请了假陪他去医院,结果到了医院,他说‘肚子不疼了’,死活不肯进诊室。回家路上,他突然说:‘妈,我不想上学了。’”
我把小宇的咨询记录递给她:“他提到,被嘲笑的次数越来越多,觉得‘同学间的热闹都是假的’。”
李女士的眼眶红了:“我小时候也被同学排挤过,可我妈教我‘忍一忍就过去了’。我总跟他说:‘你好好读书,别理那些闲事。’可他说:‘妈,你根本不懂,他们笑的不是我读书,是我这个人。’”
“您有没有问过他,最难受的是什么?”我问。
她摇头:“我总觉得他是‘想太多’。直到上周,我翻他的日记本——”她从包里拿出个带锁的本子,“他写:‘今天小琪借我橡皮,还的时候说“谢谢书呆子”,全班笑了。我笑着说“不用谢”,可手在抖。原来‘没关系’是假的,‘没关系’是疼的。’”
客厅的落地窗外,银杏叶正落。李女士突然哭出声:“是我不好,我总把他关在书房,以为多做题就能解决问题。可他需要的不是题,是……是被当作‘人’看待。”
第三章:沙盘里的“小宇宙”
第三次咨询,我让小宇用沙盘摆出“最讨厌的场景”。
他选了个穿蓝白校服的小人(自己),放在沙盘最角落。旁边摆着黑板(写着“假清高”)、撕碎的合影(缺了他的位置)、一盒被踩扁的月饼(流心奶黄洒了一地)。
“这是上周五的课间。”他用镊子拨弄着黑板,“小凯把我的书摔在地上,说‘装什么’。我蹲下去捡,听见小琪说:‘他捡书的样子,像极了我家楼下收废品的爷爷。’”
“那你呢?”我问。
“我……”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我想捡书,可手在抖。我想骂他们,可喉咙像塞了块棉花。最后我捡起书,跑了。”
“如果现在让你回到那个课间,你会怎么做?”
他抬头,眼睛亮了一下:“我会把书摔在他们脚边,说‘你们才是假清高!’”
“然后呢?”
“然后……”他笑了,“然后他们可能会打我,或者嘲笑我更狠。可至少……至少我没当‘缩头乌龟’。”
我递给他一个小铲子:“把这个‘缩头乌龟’埋了吧。”
他愣了愣,用铲子把蓝白小人旁边的“黑板”“合影”“月饼”慢慢埋进沙里。沙粒落在小人身上,像层薄霜。
“埋了就不疼了?”我问。
“不疼了。”他轻轻拍着沙面,“反正……反正它们本来就不是真的。”
第四章:教室后排的“新位置”
十一月的某个清晨,小宇的母亲发消息:“他今天主动说‘想去学校’,还翻出了压箱底的篮球。”
我等在咨询室,看他抱着篮球进来。校服拉链拉到胸口,露出里面印着“23号”的旧球衣——是他小学时的号码。
“昨晚我和爸收拾阁楼,翻到这个。”他把球放在桌上,“爸说:‘当年你打篮球,比现在开朗多了。’”
“现在也能打。”他拍了拍球,发出“砰砰”声,“上周六,我去小区球场,有个初一的小孩不会拍,我教他。他说:‘哥哥,你教得比教练好。’”
“那同学呢?”
“小凯上周找我借笔记。”他挠了挠头,“我本来想拒绝,可他说:‘我错了,那天我不该笑你。’我把笔记给了他,他还了我半块巧克力。”
“巧克力的味道?”
“甜的。”他笑了,“比我妈买的月饼还甜。”
第五章:操场上的“光”
十二月的阳光下,小宇站在操场边。初二(3)班的同学正在上体育课,自由活动时,小凯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喂,书呆子,来打羽毛球吗?”
他愣了愣,把书包放在台阶上,接过小凯递来的球拍。
“小心点,我可不打‘软柿子’。”小凯咧嘴笑。
球飞过来时,小宇本能地侧身、挥拍。球擦着网顶飞过去,落在对方场地。
“哇!”周围响起欢呼。小琪跑过来,举着矿泉水:“给,我买的冰阔落!”
他接过水,拧开盖子喝了一口。凉丝丝的,顺着喉咙滑进胃里。
“小宇,下周班级元旦晚会,你主持吧?”班长走过来,“你说话有条理,我们都觉得你行。”
他抬头,阳光穿过香樟树的枝叶,在脸上投下斑驳的影。远处传来上课铃,他却不想动——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觉得“上课”不是“煎熬”,而是“期待”。
尾声:被重新看见的“光”
2024年3月,小宇的母亲来送感谢信。信里夹着张照片:教室后排,小宇和小凯、小琪并排坐着,桌上摊着课本,窗台上摆着他养的绿萝,藤蔓顺着窗框爬向阳光。
“他说,现在觉得‘同学间的热闹是真的’。”李女士抹了把眼泪,“上周他生日,全班给他唱《夜空中最亮的星》,他躲在厕所哭了十分钟——可这次,是开心的哭。”
我翻开小宇的最新咨询记录,最后一页写着:“原来‘被嘲笑’不是‘我不好’,是‘他们没看见’。现在我看见自己了,也看见他们了。”
窗外的玉兰树抽了新芽,风里飘着若有若无的花香。小宇的故事还在继续,但那些曾经贴在他身上的标签,早已被春风撕成了碎片。
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愈合;有些误解,需要勇气拆解。而最珍贵的,是那个在黑暗里攥紧帆布包的男孩,终于学会了——
抬头,看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