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童、少年大学生到遭人唾弃的阶下囚,八年流浪,五年监狱,他的每一经历都能在家庭寻到触目惊心的原因……
中国首部描写底层社会流浪族群的纪实长篇小说《流浪族》一问世,便引起了轰动,该书作者——获得减刑释放的流浪者竺华松的经历,更在浙江引起一场家庭教育大讨论……
小小神童,5岁曾想杀妈妈
竺华松,笔名风子,今年35岁,浙江嵊州城关镇人。他自幼聪颖好学,被誉为“神童”。他15岁考取大学,是当地的文科状元。然而,这个名噪一时的少年大学生,毕业后经历了八年流浪生活,后因盗窃坐了五年大牢。出狱后,他赤手空拳,绝地反弹,拿起笔杆,长歌当哭,书写跌宕人生。
竺华松的一切成功和失败,都和他的家庭有着密切联系。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成也父母,败也父母。
1968年1月,竺华松出生在一个教师之家。爸爸竺柏岳60年代初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分配到浙江嵊州师范教书,后与自己的学生斯菊林恋爱结婚。斯菊林后来也当了教师。他们一生教书育人,勤恳踏实,都爱好写作,是作协会员,可施予孩子的竟是一种畸形的爱。
竺华松一出生,斯菊林就将他交给乡下的奶妈喂养。家里每月给奶妈的抚养费是5元,当时这样的价钱并不低。竺华松没吃过妈妈的奶,由于妈妈工作调动,他被抛离在几十公里外的奶妈家。那里交通不便,父母顾不上他,有次竟然过了七八个月才去看他,而且一看大吃一惊:奶妈在哺乳期自己怀孕产子,那奶水只够喂她自己的孩子,竺华松被放到一旁挨饿,1岁多了脖子还抬不起来,头发枯黄,严重缺钙。
孩子从出生到3岁是最关键的养育期,如果缺乏母亲的肌肤亲近和爱抚,孩子的人格发展一定会出现障碍,而且这种障碍会影响孩子的一生。身为教师的母亲斯菊林却不懂得这个最起码的育儿道理,这无疑为竺华松日后的悲剧人生埋下了伏笔。
竺柏岳夫妇将儿子接回家救治,小华松的脖子慢慢抬起来了,但体质依然很弱。最严重的隐患是,小华松有自闭倾向,抑郁羞涩,见了陌生人会往门后躲。然而儿子这缺陷并未引起父母的重视,他的父母认为,子女只要吃饱穿暖就万事大吉了。
回家后,小华松多由奶奶照看。在他的记忆中,童年时他与妈妈睡一张床只有过两次。妈妈虽然美丽,却不会笑,她总是心事重重,不屑于与孩子交谈,只会发号施令。
小华松觉得最可怕的竟是,每天吃饭的时候坐在妈妈的对面。妈妈从来不正眼看他,一顿饭下来,顶多塞给他一团草纸,不时来一声断喝:“擦鼻涕!”
还在5岁的时候,竺华松就有过用剪刀杀妈妈的念头。
竺华松6岁那年,有一天,邻居的小孩对他妈妈说:“华松砸了我家屋顶上的瓦。”他妈妈一听,不问因由就将他打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根本没砸瓦的小华松又气又惊,吓得发高烧,病了整整一个星期。这件冤案,在小华松的心中留下了难以消除的阴影。
竺华松情商偏低,智商却颇高。读小学时,他各科成绩优异,语文尤为突出,各种奖状、荣誉接踵而至。父母望子成龙,对他更加苛严,自三年级起,每天要他完成一篇日记。四年级那年,他跳了一级,一下子跳到初中,但成绩仍名列前茅。这时,他的父母已经有了一张塑造他的蓝图,但在这张蓝图上,只有智力开发的计划,并没有人格培养的内容。竺华松自此几乎没有休息日。一个星期天,他憋慌了,冒险跳窗逃跑到外面去玩。妈妈的责罚是残酷:她把儿子捉回家,找出银针连连扎儿子的屁股,直扎得他“哇哇”大叫。被妈妈放开后,小华松哭着去找奶奶,奶奶一看他的屁股,40多个小针眼,个个在冒血珠!气得几乎晕过去。她大叫一声:“天哪,谋杀亲儿啦!”抱着小华松老泪纵横。
竺华松11岁那年,家中惟一疼爱他的奶奶去世了,竺华松哭得呼天抢地。奶奶临终时拉着华松妈妈的手,吃力地说:“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孙子,你迟早会逼死他的。”这句话,几乎一语成谶。
初三那年临近中考时,竺华松大病一场,但他还是考上了当地的重点中学重点班。他喜爱文科,父母却要他念理科班。到高二时,班主任对他爸爸说,你儿子成绩这么好,高三不用读了,直接考大学吧。结果,15岁的竺华松考上了青岛化工学院。
谁都不怀疑,在竺华松脚下延伸的是一条洒满阳光、铺满鲜花的路!
谁也没留意,潜伏了十几年的危机正在悄悄地向竺华松逼近——大学期间,他得了深度忧郁症,并一度被送入精神病院。
浪迹天涯,亦做大盗亦救人
1987年大学毕业时,19岁的竺华松被分到杭州一家橡胶制品厂工作。单调的日子束缚不住他那颗渴盼自由的心,1988年3月,他忽然失踪,踏上了流浪之路。当时,他兜里没几个钱,却坐上一列从杭州开往新疆哈密的火车,独自去了遥远的天山。天山在他的心中是净土,是世外桃源,是可以让他自由放纵的地方。小时候挨了父母打后,竺华松总是盯着地图想:有一天离家出走,流浪的第一站就是去离家最远的天山。
竺华松住在天山脚下一家5元一夜的小旅馆里,没过几天就身无分文,只得向家里发去一封挂号信,要父母速寄200元。因儿子失踪日夜受煎熬的父母没有给他寄钱,而是直接赶去寻找他。当他们抵达小旅馆时,竺华松已像泥鳅般逃脱,人去房空。仓促间,他遗下一件羽绒衫孤零零地挂在墙上。
逃过父母的追寻,身无分文的竺华松混上了自西安开往无锡的火车,之后辗转昆明。
1989年春节前夕,竺华松所在的工厂给竺家去了一个电话,说厂里已派人从昆明收容所将竺华松领回来了。父母匆匆赶到杭州,斥责儿子不好好做人。谁知竺华松竟盯着父母一字一顿地说:“我这样做就是为了报复你们!你们让我念书拿奖,跳级,考重点,提前上大学……为的就是满足你们的虚荣心。你们从不问我的内心感受,从小到大都没关心过我!”听到这话,他的父母简直惊呆了。
回家没住几天,竺华松又不辞而别了。此后的几年里,他一直没有音信,他的父母在对儿子的思念中很快衰老了。
竺华松早已过惯了随心所欲的流浪生活,茫茫的山野或小镇的桥洞,都可以成为他的栖息之所。他讨过饭,捡过破烂,在新疆下过煤矿,在河南干过农活,在广东清远挖过陶土。他独自穿过茫茫的戈壁滩,沿着京广铁路走了一个又一个来回,结交了一批流浪儿。
1992年竺华松独自流浪,在路上大病了一场,他个头1.75米,却瘦得不足45公斤。当他歪在路边的时候,两个不相熟的流浪汉一直陪着他,背他去医院看病。他说:“你们走吧。”那两人说:“等你死了再走。”
流浪途中,竺华松曾被人救过,也曾救过人。有一次,一个被拐骗走失的孩子跟着他们流浪,竺华松见他年纪太小,几经周折,多方打听,终于将他送回湖南邵阳老家。
有一次,流浪到湖南株洲时,竺华松与流浪的兄弟结成一伙,专盗火车上的货物,在广东韶关一带成为“铁道游击队员”,竺华松被推为首领。
“铁道游击队”时期的竺华松有着身手不凡的偷盗本领。通常,他身上带着一只小号断线钳,一把手电筒。他能飞身跃上行进中的列车,然后像壁虎那样吸着车门,贴在高速奔驰的列车上,用小号断线钳剪断货车的铅封,拉开车门,爬进车厢,一口气掀下去十几箱货。因为有包装,这些货落在路基上,大都摔不坏。
以偷为生,必然招来报应:这些流浪儿有的摔伤,有的摔死,竺华松则在1996年10月在广东韶关落网。
流浪归来,一夜成名惊四方
竺华松被捕的消息传来,他的父母伤心欲绝。他们倾家荡产到广东请律师,尽管经多方奔走,几乎花光所有的积蓄,但因为是“铁道游击队”的主犯,竺华松还是被判了七年刑。之后,父母一次次到狱中看望儿子,但竺华松神情黯然地对狱警说:“不见。”
父母的信一封封源源不断地寄来,每封信都是厚厚的一沓。老妈说:儿啊,妈妈在为你织毛衣,织了拆,拆了织,等你回家的那一天,毛衣一定会织成;儿啊,妈妈给你买的板鸭一天天放着,终于臭掉了。老爸则在信上说:儿啊,快点回来吧,新年钟声敲响时,你妈喊着你的名字号啕大哭了一场;年年除夕,我和你妈都抱头痛哭,怕是等你回来,这年夜饭才能吃成……竺华松读着父母的信,只是冷笑:“小时候你们和我说过话吗?现在却来可怜我!”他从不回信,一个字都不曾回。
竺华松初入狱时曾绝望得自杀,后来终于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在狱里不会得到任何关照,便认准形势卖力干活。他的工作是织羊毛衫,因为心细手巧,竺华松每月所创的产值名列前茅。为此,他被评为广东省改造积极分子,坪石监狱改造积极分子。三年后,他获得减刑一年零两个月。与此同时,他是监狱小报《坪监报》的通讯员,黑板报上几乎每期都有他的文章。这些表现又使他获得了第二次减刑。
2002年1月19日,竺华松出狱了。他和一个流浪的朋友约好:一同再去浪迹天涯。岂料刚走出监狱大门,他就怔在那里了:老爸老妈相互搀扶着,站在高墙下等他。他没有把出狱时间告诉家里,不知他的父母是怎样打听到的。大约是在冰冷的山风里站得太久,老妈的身子微微有些发抖,头上的白发被吹得凌乱不堪;而老爸的头发全白了。13年了,13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父母,他们全老了,老得让他心酸。竺华松垂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
老妈脚步踉跄地奔向儿子,一把把儿子紧紧地抱在怀里,颤巍巍地说:“儿啊,回家吧!”竺华松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回家吧!”这三个字如雷一样在他心头回荡。他伏在妈妈颤抖的肩上,眯起了眼睛,因为有热辣辣的东西冲击眼眶。13年了,13年来他从未回过家,13年生生死死的流浪和牢狱生活,家是太遥远的一个词儿!
老爸也过来了,拉住儿子的手说:“儿啊,跟爸爸回家吧。”老爸的眼睛红了,混浊的老泪淌过脸上的皱纹,一滴滴落到儿子的手上。竺华松点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对竺华松的父母来说,这13年是泣血剜心的13年,也是认真反思的13年。斯菊林阅读了大量心理学和教育学的文章,终于对自己的教育失误有了深刻的认识。她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那多好啊!我会给华松以母爱,让他健康成长。”
但时光不会倒流。父母能做的只有:让30多年前应该开始的一切重新开始!
老妈慈祥温情,天天给儿子做好吃的。看着年迈的母亲在灶前汗流浃背地忙碌,看着她把饭菜端给自己时开心的笑容,竺华松心里非常震惊:妈妈其实是爱我的!我要安排好自己的前途,好让父母放心。
可是,十几年远离文明社会,所学专业折旧为零,自己已经三十几岁了,没地位、没职业、没专长,能做点什么呢?竺华松一片茫然。有几次,流浪的朋友把电话打到他家里,他真想和他们一起再次远走天涯,可是老妈哭倒在地:“儿啊,妈的心为你悬了几十年,如今才落地,你要再走,我也不活了!”这一急,她的血压立刻上升。老爸则冠心病登时发作。
此后,再有电话找竺华松,父母都惊恐无比且立刻双双犯病,直到竺华松保证绝不离开家,二老的身体才渐渐好转。
老爸老妈天天围着儿子,和儿子讨论他的前途。他们都是作家协会的会员,认定儿子有写作天赋,所以拼命鼓励儿子当作家。老妈对儿子说:“五年之内,你不要考虑赚钱的事,我们的退休金还养得起你。”
老爸也对儿子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在乎再沉默五年?”
老爸花7000多元给儿子买回一台电脑。竺华松感动了:这7000元可是他们的全部积蓄啊!
五笔打字学起来很麻烦,流浪成性的竺华松坐不住,学一会儿就没了耐性。年已60的老妈说:“儿啊,你用手写,妈妈给你当打字员。”竺华松就在纸上写小说,先写了《小虎子历险》。他把稿投给河南的《故事家》,一个星期后编辑部就传来采用的消息。此后,竺华松一发不可收,开始写长篇小说《流浪族》,每天都写6000字以上。老妈帮竺华松把小说逐字逐句录入电脑里。她血压高,坐久了会头晕,可儿子头天写的稿,第二天她一定会把它及时录入完。24万字的初稿,全是她一字字录入的,虽然她打字的速度每分钟只是十几个字。看着老妈戴着老花镜坐在电脑前专心致志地打字,看着她嘴角流露出开心的微笑,竺华松在心中发誓:妈妈,我一定报答你。
仅仅两个月,长篇小说《流浪族》完稿了。2003年8月,《流浪族》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小说一出,竺华松立刻成了老家浙江嵊州市的名人。《绍兴晚报》以《坠落的星星又要点亮》为题登载他的长篇专访,他坎坷传奇的人生一时成为街谈巷议的热点,报纸也追踪报道。《青年时报》以《昔日神童磨出长篇小说》为题转载他的经历,引发了关于青少年教育的大讨论。
竺华松的父亲写了一篇《谈神童》,对儿子的惨痛经历进行反思,奉劝天下父母在教育孩子的时候,要先给孩子在人格素质上打下扎实的基础。他说,如果只求高分不顾人格,就会使孩子成为无本之木,一吹即倒。
北京教育科学研究院王晓春点评:
本文告诉我们,竺华松父母的失误主要是两条:一是对孩子缺乏爱,二是没有重视孩子的人格培养,只顾智力开发。我赞成这个结论,且想补充一点,竺华松父母对孩子缺乏最起码的尊重。这两位家长不尊重孩子,在孩子幼年时表现为“忽视”,好像孩子并不存在,这恐怕是最大的藐视了;而在孩子上学之后则表现为“控制”和“塑造”,即逼孩子实现家长的计划。
“忽视”和“控制”都是不关心孩子的表现,家长关心的其实只是自己的想法,而没有把孩子当成独立的人来尊重,不尊重孩子的存在,不尊重孩子的感受,不尊重孩子的选择。
竺华松的独立性最后是他自己争来的。他的出走,他的流浪,彻底粉碎了父母的计划,迫使父母承认他的存在并接受现实。我想,如果孩子继续逆来顺受,沿着家长的“伟大战略部署”向前,那么,家长多半不会醒悟,直至孩子彻底崩溃。这种事已经发生了不少。
只有当孩子破罐破摔之时,只有付出孩子自毁前程的代价,家长才醒悟!这是怎样的悲剧呀!
每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生命。对生命必须敬畏。忽略孩子的存在,“视子女如草芥”,是对生命的亵渎,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当然,这样的家长现在所占的比例很小了。更多的家长是以“爱”的名义迫使孩子就范,实现家长的目标。这同样是对生命的亵渎!因为这样的家长实际上是把孩子当成“工具”。
孩子是人!家长就要把他们当成人来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