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道:“你的灵魂将比你的肉体更快地死亡!”后来,则有矮
子对扎拉图斯特拉说:“噢,扎拉图斯特拉,智慧之石!你
把你自己掷得很高很高,但每一颗掷出的石子最终都要跌
落!……你刻然将石子掷得很远很远——但它一定会落在
你自己的头上。”……当尼采喊出 “瞧,这个人”的时候,灵
魂的受难果然在肉体的死亡之前开始了。
这里,荣格几乎是以古老的谶兆意识 (即相信一个人无
意中说出的话可以成为自己命运的预言)来解释 《扎拉图斯
特拉如是说》和尼采后来的命运。在荣格看来,扎拉图斯特
拉和 “矮子”所说的一切,归根到底表达了尼采本人的预见
——在这一预见中,尼采不幸而言中地看到了他未来的命运。
荣格谨慎地吸取了尼采的教训。和尼采一样,荣格的学
说也竭力为生命和本能争取应有的权利,但在争取一种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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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格:神话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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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荣格却不主张因此而放弃另一种权利。荣格说:无
意识心理学告诉我们,如果没有否定的、相反的方面,我们
就不可能成为一个整体;“我们有一个身体,像所有的身体一
样,这个身体也投下了它的影子 (阴影)。如果我们否认这一
肉体,我们便不再是一个三维的人而成了一个不具实体的平
面。然而这个肉体却是一头野兽并且有着野兽的精魂,它无
可置疑地忠实于本能。把一个人与这一阴影结合起来即意味
着听命于本能,即潜伏在背景中的可怕的和难以战胜的动力。
基督教的禁欲主义道德希望把我们从这可怕的背景中解放出
来,但所冒的风险却是使人的动物天性在最深的层面上解
体。”尼采无疑觉察到了这一点,他因此而成为一个 “反基督
者”。然而,在荣格看来,尼采希望把我们从基督教禁欲主义
道德中解放出来,所冒的风险却是使人与自己的本能相疏离。
对如此教导我们要听命于本能的人,我们必须非常冷
静审慎地去看他的生活,以便看看这一教导在老师自己的
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当我们带着这一目的去仔细考察尼采
的生活时,我们不得不承认:他生活于本能之外,生活在英
雄诗的崇高所能达到的高度——要能维持这一高度,他只
有借助于极其拘泥、严格限制的饮食,借助于经过精心选择
的气候和种种帮助睡眠的方式——直到内在的紧张最后摧
毁了他的头脑。他自己说的是一套,所过的生活却是另外一
套。他对人的憎恶,对凭借本能生活的人类动物的憎恶真是
太大了。撇开所有的一切,首先他自己就不能实践他宣扬的
梦想,相反却不得不吞下他恐惧和厌恶的苦果。扎拉图斯特
拉式的雄狮,用它的吼叫把那些吵闹着要求生活的人,把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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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格的先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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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 “更高的人”驱赶回无意识的洞穴之中。因此他的生活不
能使我们相信他的教喻。因为 “更高的人”希望不吃安眠药
也能睡觉,希望住在瑙姆堡和巴塞尔而不在乎那里的“大雾
与阴暗”。“更高的人”希望有自己的妻子儿女,希望在人群
中有自己的地位和自己的名声,他们希望得到的是许许多
多日常的现实,而丝毫也不希望得到非利士人的现实。尼采
不能过这种本能的生活,他没有这种动物般的生活冲动。不
管他是多么伟大和重要,他的人格是一种病态人格。
但如果他过的不是一种本能的生活,他过的又是一种
什么生活呢?我们真地能指责尼采实际上否弃了他的本能
吗?他不可能同意这一说法。他甚至能够没有多大困难地证
明他在最高的意义上过着本能的生活。但我们会诧异地问:
人的本能和天性怎么可能驱使他断绝与人类的联系,进入
到绝对的孤独之中,进入到靠憎恶来支撑的避世和对人群
的远离之中?我们认为本能的作用是促使人们结合、促使人
们交配、促使人们生儿育女、寻求快乐和好的生活并使所有
的感官欲望得以满足。我们忘记了这仅仅是本能种种可能
指向中的一种指向。本能中不仅有物种保存的本能,同样也
还有 “自我”保存的本能。
在荣格看来,尼采坚持的本能,正是这种 “自我保护”的
本能。这种本能在尼采那里体现为 “强力意志”,它促使自我
以精神的方式最大限度地扩张自己。“尼采所说的,显然是后
面这种本能即强力意志。在他看来,其它任何本能在强力意
志的链环中都居于其次。”(同上)但被尼采忽视了的,也恰
恰是这种 “自我保护”的本能。尼采在自我膨胀、自我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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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格:神话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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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同时,却丧失了自己可能从基督教 (以及在更广的意义上,
可能从人类文化,特别是神话中)获得的保护。
尼采的个案一方面显示出神经症片面性的结局和后
果,另一方面则显示了隐藏在跳出基督教传统这一做法下
的危险。尼采无疑至深地感觉到基督教对动物天性的否弃,
他因而致力于超越善恶去寻找一种更高的人类完整。但任
何严肃批判基督教基本精神的人,同时也就剥夺了自己能
够从基督教那儿得到的赐予和保护。尼采毫不反抗地把自
己交给了动物精神。正是在这一酒神式狂乱的顷刻,正是在
这一 “金发野兽”压倒性显现的瞬间,他那毫不怀疑的灵魂
成为无名颤栗的俘虏。这种俘获使他成为一位英雄或一个
似神的存在物即一个超越人类的实体。他因此正确地感到
自己 “高出于善恶之上六千英尺”。
荣格一直相信:早在 1889年精神崩溃之前很久,至少在
写作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1883—1885)的时候,尼采的
精神病就已经初露端倪;至于尼采的神经症,则可以说自始
至终一直伴随着他。对于精神疾患,荣格并不持任何浪漫的
看法。然而悖谬的是,在荣格看来,精神疾患既可以剥夺一
个人的创造性或创造力,又可以使他更具创造性或创造力。与
弗洛伊德不同,荣格始终坚持 “艺术并不是一种病态”;但与
此同时,他又承认 “个人必须为创作激情这一神圣馈赠付出
昂贵的代价”。后面这一点,荣格当然是针对他所谓 “幻觉型
艺术家”说的。而尼采,作为一位 “被自己的直觉带入到艺
术创作领域”的哲学家和 “同时兼有哲学家、艺术家、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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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格的先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