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妮.克莱因《儿童精神分析》
儿童精神分析
作者⊙ 梅兰妮.克莱恩(Melanie Klein) 译者⊙ 林玉华
引言
儿童精神分析的肇始要回溯到二十几年前,当佛洛伊德开始分析「小汉斯」(Little Hans)时。这破天荒的儿童分析,对於精神分析的理论发展有两个举足轻重的贡献。第一、对於这名五岁以下儿童的成功分析,显示精神分析方式可被运用在很小的小孩身上;第二,更重要的是精神分析无庸置疑可以藉由分析儿童本身,求证当时佛洛伊德在成人身上所发现,且一直被质疑的「婴儿期本能倾向」(infantile instinctual trends)。另外,小汉斯的案例让我们引颈期盼,分析小小孩将比分析成人更能帮助我们更深入、正确地获知儿童心智世界的运作模式,它同时协使我们对於精神分析的理论有重要及基本的贡献。但是这期盼却迟迟无法被认识与接受。许多年来,就科学及心理治疗而言,儿童分析在精神分析圈一直是一个尚未被开发的领域。虽然许多分析师,特别是胡贺慕斯博士(Dr. H. v. Hug-Hellmuth, 1871-1924)曾经分析过儿童,但是并未发展出一套与分析技巧及其应用有关的规则,这可能是儿童分析在实务及理论上的潜能未被广泛接受的原因;也因为长久以来被成人分析所接受的一些精神分析原理原则,当应用在儿童身上时,还必须再次被澄清及证明。
过去十年来愈来愈多人加入儿童分析的行列。其中突显两个主要支派,一个支派的代表是安娜?佛洛伊德(Anna Freud),另一个则是我本人。
安娜?佛洛伊德依据她对於儿童「自我」(ego)的研究,修饰了古典精神分析的技巧,并且发展出一套分析潜伏期儿童的技术。她的技巧和我的技巧极为不同,有些理论观点也和我的有所差异。根据她的看法,儿童无法发展出「移情精神官能症」(transference-neurosis),因此缺乏精神分析的一些基本分析情境(xvi)。另外,她认为成人分析技巧不能直接应用在儿童身上,因为儿童的「婴儿期自我理想」(infantile ego ideal)仍太脆弱,这些也与我的观点有所差异。根据我的观察,我发现儿童像成人一样可以发展出「移情精神官能症」,只要坚守成人分析技巧,就可以把它引发出来,亦即避免所有的教育方式,并彻底分析儿童对於分析师的负向冲动。儿童分析也让我学习到,即使深入的分析也很难缓和各年龄层儿童严厉的超我。另外,在分析过程中,只要不依赖用教育的方式来影响儿童,分析不但不会伤害儿童的自我,反而会强化它。
若我们依据治疗素材,从理论观点仔细评估并比较这两种技巧,则会是很有趣的事。在本书中,我将为我自己的技巧以及我所描述的理论辩护。总而言之,直到现在我们对於儿童精神分析所知仍然有限。因此,我们必须从儿童分析的困境著手,并汇集整理我们手上有的资料。
儿童精神分析的基础
精神分析使儿童心理学有了崭新的面貌。精神分析导向的观察法帮助我们了解小孩在非常早的时候除了经验到性冲动(sexual impulses)与焦虑之外,也经验到极大的失望和挫折。无性(asexuality)的童年与「儿童的天堂」(paradise of childhood)这样的神话早已随风飘去。本章的论点来自於成人分析与直接观察小孩的结果。这些结论藉由我分析小小孩得到了证实与补充。
让我以一个例子开始,这个案例描绘我如何从这些早期分析中学到小小孩的心智世界。我的小病人莉塔(Rita)开始接受治疗时只有两岁九个月。她从出生到一岁,一直都比较喜欢母亲,一岁之後她开始清楚地锺情於她的父亲,同时非常嫉妒她的母亲。例如,当她十五个月大时,会一再要求希望能够单独和父亲在一个房间,乐於坐在他膝上,和他一起看书。十八个月大时,她的态度再度改变,母亲再次成为她所喜爱的人。也在此时,她开始有恐怖的夜惊(pavor nocturnus),而且害怕动物。她愈来愈强烈地黏著母亲,并且渐渐非常不喜欢父亲。在满两岁要进入三岁时,她变得非常爱恨交织而且很难管教。两岁九个月时,她被带来让我分析。当时她的强迫式精神官能症非常显著,常常表现出一些强迫式的仪式,摆荡在自责的好小孩与无法控制的坏小孩之间,她的情绪发作具有抑郁型的忧郁(melancholic depression)特徵。此外她有严重的焦虑,她的游戏非常克制、拘谨,且完全无法忍受任何挫折,并极度悲哀。这些困难使这小孩变得很难管教。
莉塔的案例很清楚显示,在她十八个月大时的夜惊,是她面对伊底帕斯冲突的精神官能现象。她那藉由晚上重复出现的夜惊所呈现出来的焦虑和愤怒,以及她的一些其他问题,都与早期伊底帕斯冲突所引起的强烈罪疚感有关。
以下我将藉由另一案例来描述这些早期罪疚感的内容与起源。楚德(Trude)是一名三岁九个月的女孩,在分析中她常常重复地玩装扮(made believe)的游戏。在装扮的游戏中,当夜深人静,小孩和分析师都在睡觉时,她会静悄悄地从房间的另一端(在装扮游戏中,那是小孩的卧房)向分析师走来,且用各种方式威胁我,例如她要用刀刺入我的喉咙、把我丢到窗外、把我烧死、把我带到警察局等等。她会想要把我的手脚绑起来,将沙发上的毯子掀起来,说她要在上面「大便」(译按:Po-Kaki-Kuki,小孩称大便的用语)。我後来发现原来她想说的是,她想要窥视她母亲屁股里面的大便,亦即楚德想像中的小孩。有一次她想要打我的肚子,并且说她就要把我的「大便」(A-A ‘s)拿出来,使我变得缺乏。之後她拿起抱枕(她常常用这个抱枕代表小孩)躲在沙发後面,然後缩起身子来躲在角落,并露出强烈惧怕的表情。她会将自己掩盖起来,吸吮她自己的手指头并尿尿。每次在她攻击我之後,就会重复这个历程,这些详细的游戏历程与她在床上的行为呼应。在她未满两岁时,她开始有非常恐怖的夜惊,在那时候,她会重复跑进她父母亲的房间,且无法告诉父母亲她想要什么。在分析她的遗尿、遗粪是为了攻击父母亲的性交之後,她的症状就消失了。楚德想要盗走怀孕中母亲的小孩、杀了她母亲,并且占有父亲性交中母亲的位置。在楚德两岁时,妹妹诞生了。这些在两岁时的恨与攻击冲动,使她强烈地固著(fixations)在母亲身上,且有了严重焦虑与罪疚感。这些焦虑与罪疚感和其他事情,皆呈现在她晚上恐怖的夜惊上。我因此做出结论:小小孩早期的焦虑与罪疚感,源自於他们的攻击倾向,而这倾向与伊底帕斯冲突有关。在分析中,当楚德清楚呈现以上我所描述的行为时,她会想尽办法在每次来见我之前伤害自己。我後来了解这些用来伤害她自己的物体,例如桌子、橱柜与火炉等,与原始及婴儿期的认同符合,象徵她的母亲与父亲在处罚她。
回到第一个案例,我们发现莉塔在两岁之前,就对於每一个小错误感到非常自责,也对於大人的责备过分敏感。例如有一次,她父亲开玩笑地用图画书里的一只熊威胁她,她立即放声大哭。使她认同童话书中的熊的原因,来自於害怕父亲对她不满意。她在游戏中的拘谨也源於这些罪疚感。当她两岁三个月时,她常常玩洋娃娃的游戏,这个游戏为她带来小小的愉悦。在游戏中,她会重覆宣告她不是洋娃娃的母亲。分析显示她不被允许扮演洋娃娃的母亲,因为小孩玩偶代表的是她弟弟。在母亲怀他时,她希望能从母亲身边夺走这个小弟弟。这个禁令并非来自她的母亲,而是来自於被内摄进来的母亲。而被内摄进来的母亲,远比真实的母亲更严厉与残酷。莉塔的另一个症状是在两岁时所发展出来的强迫症,此强迫症为上床时的一些礼节,仪式的主要内容是她必须被紧紧地包裹在睡衣里,否则老鼠(或是她称之为「Butzen」的东西)就会从窗户跑进来,咬断她自己的「Butzen」。她的洋娃娃也要被紧紧包裹起来。这些一次又一次的仪式变得愈来愈精致细腻,而且冗长。她的做法显示出她整个心智已经被蔓延的强迫型态所占据。有一次在分析过程中,她将一只玩具大象放在洋娃娃的床上,以避免洋娃娃半夜起来跑到她父母亲的房间,并且「对他们做一些事情,或是从他们那边取走一些东西」;这只大象代表她内化进去的父母亲。在她一岁三个月到两岁之间,当她渴望取代母亲的位置,和父亲在一起,以及从母亲里面抢走她的小孩且伤害和阉割父母亲时,她觉得这对幻想中的父母亲就会开始施发禁令。莉塔的强迫仪式的意义变得愈来愈清楚:在上床时被包裹起来是为了避免自己半夜醒来,执行她对於父母亲的攻击欲望,同时她认为这些渴望会使她招致处罚,她想像父母亲会用对等的方式反击,因此被紧紧地裹起来,也是为了对抗被攻击的一种防卫机制。例如,攻击可能来自於「Butzen」(指的是她父亲的阴茎),这个「Butzen」会伤害她的性器官并咬断她自己的「Butzen」,以此做为她企图阉割父亲的处罚。在这些游戏中,她会处罚她的玩偶,然後变得很愤怒与害怕,这游戏显示出她扮演了两部分的自己,亦即施加处罚的权威和被处罚的小孩。
这些游戏也证实,这种焦虑不只是指向孩子真正的父母亲,更是指向孩子所内摄进去那对过分严厉的父母。在此我们看到相当於成人的超我,最显著的标记是当伊底帕斯情结达到颠峰,正要开始下降的时候,也就是整个已经持续好几年的发展历程之最後阶段。早期分析显示,伊底帕斯冲突在婴儿六个月大时即开始,婴儿也在此时开始建构起自己的超我。
我们也发现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已经有罪疚感的压力,我们至少可根据这个基础,开始分析年纪很小的小孩。尽管如此,成功治疗小小孩的其他条件却仍从缺。例如,他们与现实的关系很脆弱;此外,他们显然缺乏接受分析的诱因,他们通常并不觉得自己生病了;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尚未能提供足够的口语自由联想,而这却是成人分析治疗最主要的工具。
让我们先由後者谈起:了解婴儿与成人心智的不同,使我学到如何引发小孩的自由联想,并了解他们的潜意识。儿童心理学的一些特殊特质帮助我发展出游戏分析技巧,孩子藉由游戏和玩耍,以象徵的方式表达出他们的幻想、欲望,以及真实的经验。就像我们所熟悉的梦的语言,儿童其实使用了同样的语言;只有透过佛洛伊德所教导我们了解梦之语言的方式,我们才能完全了解儿童的语言。然而,象徵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如果我们想正确了解小孩的游戏,以及他在诊疗室中的所有行为,我们就不能只看游戏中单一的象徵意义,虽然这些象徵常常是非常醒目的。我们仍必须将所有防卫机制和梦境中使用的所有表达方式列入考虑之中,绝对不能将个别元素从整体情境中抽离出来。儿童的早期分析一再显示,一个玩具或游戏常常会具有许多不同的意义,我们只有在作全面的连结以及考虑整个分析情境之後,才能推论并诠释它们的意义。例如莉塔的洋娃娃,有时代表的是阴茎,有时是她从母亲那里偷来的小孩,有时则代表她自己。只有当我们将这些游戏的元素与小孩的罪疚感连结时,才能获得精神分析所带来的冲击,而这个连结乃是分析师对那些最微小细节的诠释。孩子在一个分析时段中所呈现出千变万化的游戏内容,乍看之下常常是毫无意义的,他们可以一下玩某个玩具,一下扮演某些东西,然後又回到玩水的游戏;一下剪纸,一下又开始画画。孩子如何做这些事情,为何突然改变游戏的内容,以及选择什么样的东西来表达游戏的内容,以上种种都有其一定的原理、原则,若我们把它们当成梦一样来诠释,则可以发现其意义。小孩常在游戏中玩出他们刚刚告诉我们的梦,也会藉由接续的游戏来告诉我们他们对於梦的自由联想。因为游戏是小孩最重要的表达工具,如果我们使用这游戏技巧,我们很快就会发现小孩对於游戏某些面向的自由联想,并不亚於成人对於一个梦的某些面向的自由联想。对於一个受训过的观察员而言,这些独立的游戏元素或面向都是指标。小孩在玩游戏的同时也会说话,他们讲的所有话都是很有价值、很真诚的自由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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