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501
作者:杨韶刚
【摘要】 罗洛.梅是当代美国人本主义心理学的主要领导者之一,也是人本主义心理学内部具有浓厚现象学和存在主义思想倾向的著名心理治疗学家。他的存在心理学把现实生活中的人作为研究对象,以探究人的主观体验和存在感为目标,运用临床观察、现象学分析和经验描述等个案研究方法,形成了当今美国心理学研究和心理治疗的一股重要力量。他的存在主义心理学理论,能在人们面临现代生活及其焦虑时提供支持和指导。他所阐述的某些心理学观点具有积极的启示作用。
【关键词】 罗洛.梅 人本主义心理学 存在主义心理学 存在感
自本世纪50年代末以来,西方一些心理学家深受现象学和存在主义的哲学影响,主张必须同化和有效地运用哲学来理解心理科学,特别是从哲学的高度来理解心理治疗,他们以自己的开创性研究做出了富有成果的贡献。罗洛?梅(Pollo Reese May)就是使这种哲学与心理学建立密切联系的领袖人物。他是当代美国人本主义心理学的主要领导者之一,也是人本主义心理学内部具有深厚现象学和存在主义思想倾向的著名心理治疗学家。因此探讨罗洛?梅的存在心理学思想,对我们深刻地了解人本主义心理学的理论观点,洞悉当代西方(特别是美国)心理学发展的倾向是颇有裨益的。
一、存在的意义
“存在”(existence)一词派生于两个拉丁词ex和stare,其基本含义是,人能够通过自我意识,自我反思,通过对人的个体价值的超越,通过创造、工作、爱和友谊而使个体超然于自我之上。西方的存在主义者从克尔凯戈尔、海德格尔到梅洛?庞蒂、萨特等人都把这种本体论的存在视为其全部哲学的基础,坚决主张通过对主客体关系的分析来理解人及其本质。他们反对对人的行为进行孤立和客观的测量,而强调科学研究应从人的存在这个基本事实出发,把我们自己的 “内在经验世界”带入到科学研究中去;他们反对传统科学脱离生活现实的研究,主张科学家应该解决有意义的人类实际问题。就是说,科学所面对的应该是一个活生生的真实的人生世界,它探索的应该是人存在的意义。
罗洛.梅把人看作是一个有机的统一体。在这个有机体中包含着理性和非理性,意识、价值、人生的意义;也包含着自然和环境的影响,人生的喜怒哀乐和酸甜苦辣。正是这个丰富多彩、复杂多变的有机体构成了一幅深邃的人格画卷。心理学研究和心理治疗就是要理解这个活生生的有机体。他说:“对人类进行咨询的有效性依赖于我们对人究竟做什么样的理解”[①]。按照他的观点,我们对人的理解必须以存在和存在感为目标,通过对存在感及其基础的探讨,确定人的心理面貌,进而制定心理治疗的目标,帮助病人确立存在感。因此,存在感应该为人生的基础和目标。
罗洛.梅生活的时代,虽然传统的社会禁忌日趋减少,但心理疾病的发病率却有增无减。如果按照精神分析的观点,当超我和社会道德的狭窄要求相一致,因而不会对人造成压抑和限制时,人就不应该出现心理疾病。本我的充分表现应当使人类有机体的各种需要得到全面自然的实现。但是罗洛?梅发现,现代人所患的心理疾病,主要不是性本能受到压抑,而是人们普遍感到生活失去了意义,情感动荡不安,社会不安全感和恐惧感更使人感到人生的可怕,从而更强烈地陷入了孤独、寂寞的状态。既然如此,对病人进行心理治疗就不仅是个心理问题,而是一种哲学问题,寻求人生的意义问题。也就是探索存在的意义,发现存在感。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罗洛.梅对心理治疗及其作用赋予了新的理解。
二、心理治疗--一门人的科学
罗洛.梅是个心理治疗学家,但他却十分关注心理治疗的理论基础。在他看来,心理治疗要想准确地预测治疗情境中所发生的一切,了解患者的精神存在,以及为什么有些治疗有效,有些治疗无效,那就必须对这个理论基础进行严格的考察并做出合理的解释。因此,他倡导建立一门关于人的工作科学(working science of man)。罗洛?梅坚信,只有这种科学才能对人做出全面的理解,才能科学地理解人的存在,更好地进行心理治疗。那么,这门关于“人的科学”的基本内涵是什么呢?
1.它不是象传统心理学、社会学或人类学那样专门的人类科学,也不是所有这些科学的大杂烩,而是一种全面的关于人及其存在的理论。其主要特点是能对人的基本本体论特点加以理解和阐述。这些本体论特点包括自我核心、自我肯定、参与、觉知、自我意识、焦虑以及关心。由此出发才能达到对人性的真正了解。
2.适用于这门科学的研究方法除了实验方法、数量化方法和测量法之外,主要采用描述性的或现象学的方法。它是通过对人的基本特点进行专业性的描述性解释,以人的存在的生活经验为依据,向心理治疗提供理论依据的。这种方法从不同角度扩展了科学研究的视野,使人类存在中的某些特殊结构(如价值、选择、创造力、爱与意志等)能得到较正确的理解和科学研究,这是某些专门的方法所无法比拟的。
3.建立这门人的科学的目的是发现和研究人的“存在感”(sense of being),即人自己存在的经验。正是这种存在感才把个体的身与心、个体与自然、个体与社会、个体与他人联成一个统一的整体。因此心理治疗的最终目标就是唤起病人的这种存在感,重新认识自我的价值,而“病人健康或不健康的依据就是病人能否体验到他自己的存在是真实的、有价值的。”[②]
显而易见的,罗洛?梅这种“人的科学”从关注人的生活现实出发,通过对病人的现实存在的具体描述分析,帮助病人找到自己的正确位置,形成一种整合、谐调的心理结构。
三、发现存在感
罗洛.梅在1958年与安杰尔(Angel,E?)等主编的《存在:心理学与精神病学的一种新维度》一书中明确指出,心理治疗的核心过程就是“帮助病人认识和体验他自己的存在”[③]。治疗者不仅要了解病人的症状,而且要深入探讨他对人生的体验,治疗的任务不仅仅是给疾病命名或开药方,而是要发现通往病人内心世界的钥匙,理解和阐明病人的存在结构,即发现病人的存在感。为此罗洛.梅提出了三条原则:
1.“自由”是人的存在的基础,是“人的全部存在的一种性质”[④]。在他看来,一个人的存在如果没有自由作基础,没有创造性意愿或潜能,甚至也没有自由地做出选择决定的能力,那么,在他身上发挥作用的就只有弗洛伊德式的性本能或达尔文理论中的因果关系决定论原则了。当然,罗洛?梅提倡的这种自由是一种本体论的自由,并不是为所欲为,不受任何限制的。罗洛?梅认为自由有两个先决条件,一个是时空限制。每个人都有一定的时间和空间,这是任何自由都无法逾越的。另一个是遗传和环境的限制。只有在这个有限的范围内,一个人才能在影响其存在的诸因素中,如种族、国家、社会地位、时代、经济状态等,随时自由地对他如何处理各种存在的资料做出自己的选择,在其限度之内自由地塑造自己的存在。
在对自由做了这种规定之后,罗洛?梅进一步阐述了真正自由的两种表现形式:
第一,自由的个体是充分个体化的。就是说,每个人具有不同于他人的个性特点。当一个人认识到自已的生命具有独特的形式,因而想发现和肯定“真正的自我” 时,他就必须“把意识的自我和他的潜意识中的各种水平结合起来”[⑤]。显然,这种个体化并不是弗洛伊德式的潜意识个体化,而是把潜意识重新定位于人类存在中的一种全面的、意识与潜意识相结合的个体化。在这个基础上,人通过实践充分施展他的自由,从而使自己成为一个不同于他人的、自由决定自己命运的、真正的人。
第二,自由的个体必须是社会整合的。在梅看来,一个正常、健康的人能够发现对社会有建设性的和可以接受的活动方式,并以这些方式来表现他的存在。就是说,一个人要想实现其个体化,必须和他人建立联系,必须与社会相互依赖,在一个能创造自己的人格,发现生命意义的世界中实现其个体化。因此,真正自由的个体既表现为强烈的个体性,又表现为他对世界、对社会的一种成熟责任感,这样的人才是社会整合的。
2.宗教道德感是保证个体存在,促使人格不断变化完善的动力因素。罗洛.梅认为,虽然自由的个体可以获得其个体化并进行社会整合,但这一过程并不是一劳永逸的,而是需要不断的更断。按照梅的看法,每一次更新,人都要经受一次挑战与创造的体验,使人产生一种“罪疚感”。但这种罪疚感是存在的一个基本成分,是一个不完善的、存在着的人朝向完善的渴望,因而是积极的和富有建设性的,而不是象弗洛伊德所说的那样是病态的和破坏性的。罗洛?梅认为,健康的个体能创造性地承认自己的不完善性,并在宗教道德感的驱使下,鼓起生活的勇气,努力克服阻碍自我发展的恐惧和焦虑,战胜自我,完善自我。罗洛?梅的这种宗教道德观正是西方现代社会崇尚心灵净化,寻求精神寄托的一种真实写照。
3.要想发现一个人有没有存在感,还必须了解他有没有“健康的自我表现”。为此他描述了健康人的许多特点,例如自主性、真诚、富有创造性、选择、责任心等。他认为这些特点的充分表现才是“人的全部自我”,它们发自人的内心深处。具有这些特点的人,才拥有健康的存在和存在感。显而易见,罗洛?梅对健康的自我表现特点的这些描述是和马斯洛的健康人格、自我实现理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而且随着其研究的不断深入,他又把爱、意志、焦虑及象征表现等作为存在的表现方式进行了更深刻的探讨,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存在心理学理论。
四、存在感的自我体验
现代社会中心理疾病日益增多,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人们普遍感到在一个巨变的社会中失去了可以依赖的价值和目标。人生失去了目标,生活也就变得枯燥乏味,焦虑感便油然而生。由于罗洛?梅把人自由地选择价值和目标看作个体自我存在的基础,因此他十分重视存在感的自我体验,认为这是帮助病人恢复心理健康的重要环节,其目的旨在使病人重新发现人生的价值和目标,形成自由选择的能力。
1.自由存在的人要有强烈的自我意识
罗洛.梅的存在分析观和存在主义哲学不同,它包含着一定的理性因素。首先,他认为人的存在感越强烈,自我意识就越深刻,人的自由选择范围就越大,也就越有可能对自己进行认真的考察和预想,人的意志和决定就越具有创造性和责任感,他对自己命运的控制能力就越强。在罗洛?梅看来,人一生的任务就是深化这种自我意识,发现自己的内在力量,以期达到对自己生活的控制,去发现新的价值和目标。总之,人类最基本的特点就是具有强烈的意识到的自我存在感。人的自由选择能力,个体化与社会整合都要依赖这一特点。
其次,在获得对存在感的自我意识过程中,人的存在更加活跃,情感更加生动,存在的各种表现形式更趋一致。这意味着他“不再把身体与自我分离开来”,不再 “拆散”人的身体存在或把它视为一种“感觉手段”[⑥]。很明显,罗洛?梅的自我意识是一种整体的、不可分割的态度。正是这种态度把他和人本主义心理学联系在一起,而和传统心理学中主、客体分离的实证主义观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2.能进行价值和目标的选择
罗洛.梅认为在个体的存在与他所持的价值观取向之间有一种密切的关系。个体的内在力量和心理感受的完整程度依赖于他是否坚信这些价值观,能否对自己的人生目标做出自由的选择。当一个人认识到自己的存在价值,能自由地决定自己的命运时,他的存在感的自我体验越强烈,他的心理也就越健康。反之,一个人认识不到自己的价值,处处听命于他人,不能自由地选择和决定自己的未来,他就丧失了存在感,便成为一个心理不健康的人。这是导致现代社会心理疾病发病率增高的根本原因。
3.语言是表达个体存在感的手段
按照罗洛.梅的观点,自我感的丧失和语言是有直接关系的。在社会发展过程中,我们的某些基本概念在内涵和外延上往往发生变化,一个人如果不能及时适应语言的这种变化,就会导致他的价值观发生混乱,进而丧失了自我感和存在感。这显然不是危言耸听,因为当今时代发展迅速,语言的变化也相当惊人,由此而造成的人际交往的失败和个体所感受到的定向力障碍及混乱(即失去了人生的价值和目标)合为一体,则是造成心理疾病的另一个重要原因。罗洛?梅把语言与存在感联系在一起,认为“语言对自我意识的表述是一种符号化的能力,是人根据这种符号把自我和世界联系起来的能力,是填补内在意义和外部存在之间裂隙的能力” [⑦]。罗洛?梅的这种观点是颇有启发意义的。语言不仅是交往的工具,也是表达个体存在感的手段,是使人与社会、人与他人、人与自然相沟通的重要能力。如果语言能力丧失或出现问题,人的心理便会失去平衡,人就会患心理疾病。
4.帮助病人体验存在感
在心理治疗方面,罗洛.梅也坚持他的存在分析观。他认为,心理医生的责任是,在全面理解病人心理存在的基础上,帮助病人形成正确的存在感和自我体验。它主要包括:
(1)探寻和确定病人所赖以生存的心理前提,即了解他的基本人生信念或产生这些信念的根源。
(2)医生必须使病人感到自己是可以被别人接受的,使他体验到自己的存在和价值,或意识到他的自由以及他对自己存在所负的责任。
(3)帮助病人不能仅限于使他对社会和道德标准予以镜像反映,因为这样只会产生道德说教,而无助于道德意识和信念的发展。正确的方法是帮助他在日常活动中确立起正确的道德存在感,即前面提到的宗教道德感。
(4)把两种自我整合起来。罗洛?梅认为,存在感中包含着两种自我。第一种自我(ego)只是心理发展或存在感的必要前提条件,它是脆弱、消极和防御性的。在人的心灵深处还有第二种自我(self),它是“个体内部的组织功能和使一个人能与另一个人建立联系的功能”[⑧],是“我把自己看作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能力,知道自己是做这些事情的存在。”[⑨]因此,一个人只有把自我存在视为一个整体的、不可分割的统一结构,才能产生健康的心理体验。不难看出,罗洛?梅的这种思想迎合了时代的思潮,也是一种整体论的观点。
五、简要评价
第一,罗洛.梅的存在(主义)心理学并不是哲学意义上的存在主义,他是在批判性地分析存在主义哲学的基础上,结合自己的临床实践提出的一种新的存在主义心理学理论,是一种能对加强自我治疗提供支持的人的存在主义,它能在人们面临现代生活及其焦虑时提供支持和指导。他所阐述的某些心理学观点具有积极的启示作用。
第二,从罗洛.梅对“存在”、“自由”、“个体化”、“社会整合”等概念的阐述不难看出,他的观点是有一定合理因素的。他既看到了人有塑造自我的个性化倾向,又看到了个体与社会的相互作用。显然,这种自由的个体并不是完全自我中心的。而是在充分认识自我价值的基础上,与社会和谐地融为一体的自由存在。
第三,罗洛.梅的存在心理学把现实生活中的人作为研究对象,以探究人的主观体验和存在感为目标,运用临床观察、现象学分析和经验描述等个案研究方法,形成了当今美国心理学研究和心理治疗的一股重要力量。这就启示我们,心理学研究不应拘泥于门户之见,对于复杂多变的心理现象,应该允许有不同的科学研究方法。
第四,罗洛.梅心理学的理论背景是比较复杂的。其中既有现象学和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又有新、老弗洛伊德主义的影响;他所接受的正规神学教育,又使他的学说具有一定的宗教神秘色彩,最终导致他走向了非理性主义。
第五,和大多数西方心理治疗学家一样,罗洛.梅也忽视了造成心理疾病的根本社会原因。尽管他对社会的不平等做过一些严厉的批评,但他并没有把整个社会作为一个广泛的背景来考虑心理治疗问题。因此,他的这种存在心理治疗仍然是治标不治本的。对于当今美国社会普遍存在的“价值危机”,他也没有提出有效的心理学对策。
注:
[①][④][⑤]The art of counseling,May,Rollo,Gardner Press,Inc;New York,1939,p.44,p.48.p.57
[②][③][⑨]Existence:a new dimension in psychology and psychiatry,May,Rollo&Angel.E等.New York,Basic Books,1958,p.85,p.77,p.96.
[⑥][⑧]Man’s search for himself,May,Rollo,New York,Delta House,1953,p.94,p.79.
[⑦]Dreams and symbols,May,Rollo&Caligor,L.,New York,1961,p.21~22.
(作者杨韶刚,1955年生,现为吉林大学哲学系博士生导师)